第8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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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们演绎到最后常常分不清谁在戏里,谁在旁观。入戏太深,出戏太慢,于是就有了戏外的迷惘和疼痛。

因为初八就要上班,我初六就回了星城,收拾屋子,忙活了一整天。隔壁邻居张阿姨见着我回来很高兴,给我送了很多她亲手做的腊肠,还跟我说,“你可回来了,过年前有个男的天天来找你,在你门口一站就是半天,初二的时候又过来了,那天下着大雪,我看他冻得够呛要他进屋坐坐,他不肯,一直在你门口站着,嘴巴都冻乌了,后来是个女的过来把他拉走了,作孽哦……”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是不是你男朋友啊?”张阿姨探究地问。

我笑了笑,“不是。”

忽然间只觉虚弱,我胸闷得透不过气。我连声谢谢张阿姨送的腊肠,然后默不作声地关门进屋。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会儿,越发觉得透不过气,于是打开窗子,清冽的新鲜空气让我打了个寒噤。

我并不愿去多想这件事,佯装没事一样地做饭,一个人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在灯下自斟自饮,酒喝了不少,菜却根本没吃几口。

因为湘北家里没有网络,我从年前到现在就一直没有上网,吃完饭我打开电脑上网查看邮箱,在清理垃圾邮件的时候,意外发现一封署名为“瑾宜”的邮件。我恍惚想起,在上海我曾给何瑾宜留过邮箱,她找我会有什么事?我控制不住好奇心,点开了邮件……

考儿:

新年好!不好意思,贸然来信,不知道是不是打搅到你。我也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给你写这封信的,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我不知道你跟墨池之间发生了什么,春节前他在星城病发入院,连夜被送来上海救治,把我跟他的朋友们都吓坏了。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好像收到了你的短信还是怎么着,突然闹着要出院去星城,我拦不住,只好带上药品跟他一起去。到了星城,他不要我跟着,一个人跑去你家门口等你。那天他在你家门口等了很久,像是着了魔似的谁都劝不动,最后是我在你邻居的帮忙下强行把他拉上的车,当晚我就赶最早的航班带他回上海。在飞机上他就不行了,下了飞机就直接被救护车送入医院急救,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

考儿,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是墨池再三交代不让我说的,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先天性的,从小到大他没离过药。他父亲三十六岁就过世了,就是因为心脏病。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的家人,包括他的朋友,最担心的就是他会追随他父亲的脚步而去。好在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他身边有最好的医生照料,也有这么多朋友关心他,所以他的病情一度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至少我们都以为他会活过他父亲的岁数,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希望很渺茫了,因为他完全是在自暴自弃,三年前从星城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抽烟喝酒熬夜,把自己往死里作践。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你。在琴行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得出你对他的意义比较特别,老实说我并不太清楚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他很爱你,是那种无可替代的深爱。

我很欣慰,因为他终于肯投入地去爱一个人。虽然他有时也跟我说起,他希望我陪他去法国,平平静静过完余生,但我知道,我跟他之间早已不是爱情。是的,我跟他曾经有过一段过去,我父亲跟他母亲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认识,包括叶莎,还有他妹妹安妮,我们都是相识的,而且还曾在一所学校里读书。也许我跟墨池没缘分,十年前因为一场车祸我跟他错过了,他娶了叶莎,而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后来叶莎自杀,墨池又回到上海,我在他母亲的托付下一直帮忙照顾着他,我说的是这三年里,你不在他的身边,是我在照顾着他。

不久他再次去法国,大概在那边住了一年,觉得很寂寞,又跑回来了。你知道吗,半年前在上海遇见你时,他返程的机票都订好了,就在两天后,因为突然遇见你,他取消了原定的行程,足见你对他有多重要!所以考儿,请回到墨池身边吧,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你。不管你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恩怨过节,请相信在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爱你,他是真的爱你!

他或许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脾气糟糕,固执又骄傲,但他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自幼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他从童年到少年时期都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成年后婚姻又遭遇不幸,所以纵然物质上他应有尽有,事业上声名显赫,他没有理由不幸福,却偏偏不幸福。考儿,我多么希望你能带给他幸福,这比我自己获得幸福更让我欣慰,因为我跟所有关心他的亲人和朋友一样,我们都唯愿他幸福!

他现在的病情很严重,这几天一直神志不清,每个来医院看他的朋友都忍不住落泪。现在我们还不敢告诉他远在新西兰的母亲,他母亲身体也不好,怕老人家扛不住。考儿,如果您看到这封信,请务必来上海看看他吧,算我求你了。

哦,对了,请代我向米兰小姐问好,墨池在星城发病时米兰小姐帮了我们不少忙,她好像也是你的朋友吧,替我谢谢她。

期待墨池醒来时能见到你。

瑾宜

2月19日凌晨

很久很久,我对着电脑显示屏没有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封信,仿佛那屏幕可以摄人魂魄,我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难怪手术那天我跟他大吵一架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出院也没有看到他,原来他当时已经被送往上海了。大年三十的晚上他肯定是看到了我发的短信又跑回来,然后疯狂地找我,天那么冷,又下着雪,以致再次病发。他为什么要回来?想解释什么吗,是不是我误会他了?

我仔细回想事情的来龙去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喜欢小林这种类型,小林是挺年轻有朝气的,但在我的印象里耿墨池连正眼都没看过她,平时跟她说话交代事情都是冷冰冰的态度,他这人一向自视甚高,从来不屑去伪装什么,他也不擅长。

楼下院子里有小孩在放鞭炮,断断续续的,噼里啪啦,每一声都像是炸在我心上。我开始发抖,明明室内开了暖气,仍冷得发抖。不住有眼泪往下掉,我不断擦拭着眼泪,却怎么也拭不去。然后我满屋子乱转,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我究竟干过什么。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喘气,看着墙上的挂钟,心里默数着钟摆走针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定时炸弹,空气膨胀开来,我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虚无的空间里被炸成碎片。

如果我是真的误会了他,那天在病房我说的那些话无疑给了他毁灭性的打击,他病弱的心脏哪经得起这样的刺激,病发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哆嗦着给樱之打了个电话,询问那天耿墨池被米兰拽出病房后的情形。樱之犹豫片刻后,叹了口气,“我从病房出来的时候他就躺在地上了,很多人围着他,米兰也在边上,医生在给他做心脏复苏,然后他就被送去急救室抢救了。”

“然后呢?”

“好像当天晚上就被专机送去上海了,他的主治医生在那边,医疗条件也比这边好。”樱之在电话里一遍遍叹气,“考儿,我真不相信耿先生是那样的人,这中间肯定有误会,你是没有看到,他发病的时候有多吓人,脸色惨白,嘴唇都乌了,我当时还以为他要去了。”

“樱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在电话这头泣不成声。

“米兰不让我说的,她说你现在还在康复中,知道这些事会加重你的心理负担。”说到米兰,樱之的语气又变得犹豫起来,“考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我觉得米兰最近有些奇怪,她去了趟上海回来,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连工作都辞了。”

“什么,把工作辞了?我不知道啊,她没跟我讲……”

“她肯定不会跟你讲!但我老早就知道,她跟他们报社一个姓罗的处长关系很密切,对方有家室,前阵子他老婆跑到报社大闹一场。米兰辞职估计跟这有关,她不告诉你是因为她知道你最恨小三,她自己就做了小三,虽然她不承认但这事早就传开了!”

我摇着头,脑子里完全乱了,哭得一颗心揪作一团,“樱之,我现在不关心米兰的事,我只想知道耿墨池现在怎么样了,我很担心他,我觉得我肯定误会他了,一定是的,否则他不会发病……他有这么严重的心脏病,我居然才知道!樱之,我根本就没有真正地关心过他……”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老天作证,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我是爱他的,尽管事已至此我对他的爱还是始终如一,如果可能,哪怕是立即变成一个鬼魂,我也要奔过去跟他忏悔,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没有机会了,我失去了那个孩子,也失去了我们爱情唯一的见证!这就是得不到祝福的爱情吗?我做错了什么, 我们只是相爱而已,没有妨碍到任何人,为什么老天总是要将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到苦难的深渊?

我想不明白,感觉自己像是陡然被埋进一片废墟,透不过气,看不到光明,今生今世我都要陷在这黑暗里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另一个沉睡黑暗世界的人——祁树杰,是不是你在地下诅咒我们,所以我总是与到手的幸福失之交臂?这一切的苦难明明都是你带给我的,凭什么我不能幸福?凭什么!

当晚我就赶飞机奔赴上海。在上海的每一天,我都像是被托在烈焰上烘烤一样,没有语言可以形容那种撕心裂肺的灼痛感。耿墨池的病情很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有时他像是认得我,有时他看着我的眼神像是陌生人。在他第一次醒来的那天,我跪在床边,将他的手贴着我的脸颊,只是哭,不停地哭,语无伦次,他却费力地抽回了手,转过脸,不再看我。后来他的状况慢慢好转,一直到他出院,他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瑾宜总是制造机会让我们单独相处,可是他看着我的样子像是在看一堵墙壁,脸上无悲无喜,风平浪静得让人害怕。我宁愿他用最恶毒的话骂我,就像过去我惹恼了他一样,可是他对我完全无动于衷,无论是我向他哭着忏悔,还是我卑躬屈膝地像个仆人似的照顾着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我们又回到了僵持的局面,早知如此我就不离开他了,我若不离开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祁树礼曾经断言我会后悔,我当时还扔他一句“人生哪能事事无悔”,我那么的得意扬扬,那么地笃信这份感情不会再让我们彼此受到伤害,于是我就遭报应了吗?时至今日再谈后悔已经没有意义,我千方百计只想去弥补。出院后耿墨池回到浦东的望江公寓,我跟电台请了长假每日守在他身边,又当起了他的保姆。在那段时间里,除了帮他收拾屋子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我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叮嘱他吃药。多亏了瑾宜,她很细心地把每种药的剂量都清清楚楚地写在小本子上,包括平日禁食什么,什么食物对他的健康有益,她都在本子上写得清清楚楚。

每天都有人来看他,有朋友,也有他的经纪人和助理。值得一提的是,他原来的贴身助理小林已经离职,听瑾宜说,是被他炒掉的。

“不知道什么事惹恼了他,他把小林给开了。”瑾宜显然不知内情,还挺惋惜地跟我说,“其实小林这女孩子不错,做事很认真,对他也很贴心。”

“以后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小林这个人。”我叮嘱瑾宜。

瑾宜诧异,“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不提就是。”

“哦,知道了。”

有些事一旦成为彼此的伤口,能不提就不要提,至于事实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只想每一分每一秒都陪伴在他身边,哪怕他不理我,不跟我说话,只要能在他身边,能感知他的存在,我就心满意足了。母亲得知我又回了上海,什么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虽然她什么话也没说,但我知道那是她极怒的表现,想必她对我是彻底失望了吧。

很意外,不久我在一家商场购物时碰见了小林,她见到我犹豫了下,上前跟我主动打招呼,然后怯怯地邀我去楼上的咖啡馆喝咖啡。

我感觉她有话要说,虽然事情已经过去我不愿再去想,但那件事在我心里始终是个不大不小的疙瘩,如果她愿意告诉我实情,我想我没有理由拒绝。

咖啡馆里弥漫着浓浓的咖啡香,我打量着眼前的小林,确实很年轻,哪怕神情落寞,青春的光彩也无法掩饰,我和颜悦色地问她:“你想跟我说什么?”

“你相信那件事是真的吗?”小林弱弱地问。

我沉吟片刻,笑了笑,“开始相信,现在不相信了。”

“为什么?”

“如果是真的,你不会有勇气请我喝咖啡。”

小林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哽咽道:“对不起,我应该早跟你解释的。”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说。

小姑娘很明显在忍着眼泪,低着头,不敢与我直视,说话的声音很低,“我是真的喜欢他,我喜欢他好久了……我做梦都想跟他在一起,我知道我没有希望,可我就是放不下,后来我想既然不能得到他,那就让我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为他分担工作的压力,远远地看着他也好呀,可是现在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了。”说到这里小林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积蓄在眼底的泪水夺眶而出,瘦弱的肩膀轻颤,“那天……那天跟他睡在一起……我不是有意的。那天他喝多了,我是为了照顾他才留在他公寓的,看着他睡在床上,我忍不住就躺在了他身边。我没对他做什么,他也没对我做什么,可他就是不肯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呆呆地看着小林,半晌说不出话。

小林捂着脸,一直在哭,我忽然觉得很不忍,她的年龄应该跟我妹妹差不多,这么年轻就经历这些,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

“对不起……”她反反复复就是这句。

我摇摇头,叹气,“别再想这件事了,都过去了,你这么年轻,路还长着呢。从一开始你就是个局外人,你不该掺和进来,感情这种事情不是独角戏,得两情相悦才行,你就当是个教训吧,好好生活下去,你一定可以遇到真心爱你的人。”

华灯初上,我一个人游魂似的回到公寓。我不知道怎么劝小林,只是一再要她忘记,时间总会冲淡一切。可是我说这话时一点儿底气也没有,因为我深知有些伤害,时间并不能减轻,时间亦不可以让我们忘记那些真正刻骨铭心的人。到头来什么都是空的,唯有自己绞心断肠般的悲伤是真的,夜深人静时只能被那比深渊还黑暗的痛苦折磨到天亮。

我与耿墨池的僵持依然持续。

出院后他深居简出,大多时间都在家里,偶尔出门,他也从不跟我交代。至于他出去见什么人,我更是无权过问。我们就像是住在一间屋子里的陌生人,偌大的空间,连呼吸都那么冷。上次在上海照顾他虽然也冷战,但至少有交流,可是这次我们连话都没得说,有时候他应酬到很晚回来,我在客厅等他,他进门时看都不朝我看就径直上楼洗澡。可怕的沉默像噩梦一样撕扯着我濒临崩溃的意志,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有一天,他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客人,很意外,竟然是米兰。我见到米兰当然很高兴,忙前忙后地招待她,可米兰好像并不是很热衷跟我叙旧,她反倒是跟耿墨池有说有笑,两人在天台的屋顶花园一聊就是一个下午。我诧异他们何时这么熟稔了,我记得以前他们并没有多少交集。听瑾宜说,耿墨池大年三十那晚跑去星城,发病时曾去湘雅医院就诊,正好碰上探视病人的米兰,米兰的一个亲戚好像是医院的什么负责人,在她亲戚的招呼下耿墨池得到了医院方面很好的照料,后来耿墨池病情恶化,米兰甚至一直将耿墨池送上飞机,让瑾宜一度很感激。

“米兰小姐后来又来上海看过墨池几次。”如果不是瑾宜亲口跟我说,我还不知道米兰在我来上海之前已经先后四次来探视过耿墨池,我还以为只是年前那一次,那次回去她还把工作给辞了。耿墨池再度病发后她又多次来上海,为何我从未听米兰本人说起过?

我颇有些尴尬,从瑾宜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我能读懂她善意的提醒。瑾宜不是个喜欢说是非的人,她的担忧我心中了然,但我并不愿深想。米兰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现在的关系大不如从前,但正因如此我才要更加小心,不能因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让十几年的友情毁于一旦。

傍晚耿墨池和米兰从天台上下来,我笑着问米兰:“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弄,你难得来一趟。”

“哦,不了,墨池说带我去外面吃。”米兰笑吟吟地回答。

我的笑容有些僵,但随即点头,扯下围裙,“好的,我这就去换衣服。”

耿墨池却意外地瞪了我两眼,就是那两眼让我心底发寒,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只准备带米兰出去吃,并不打算带我去。

米兰站在楼梯口,不说话,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我尴尬地低下头,掩饰地说:“墨池,我去给你拿外套,你们好好玩儿,我就不去了。”说着我转身进卧室给他拿了件西装外套,出来递他手上。他拿过外套什么话也不说,拍拍米兰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了出去。

因为屋子太过空寂,门被带上时发出的闷响让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只觉虚弱,这一刻。

晚上十一点,耿墨池才回来。我忙不迭地去给他放洗澡水,他明明在卧室,却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我一跳。

他又是用那样的眼光瞪着我,让我本能地往后缩。

“墨池,水放好了。”我低声说。

“其实你不必做这些,我并不需要一个用人。”他忽然开口说话,眼光瞪得我无处可藏,“虽然你做掉了我们的孩子,但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不能怪你,你干吗老是在我面前做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这可不像你,上次你在上海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怔住,“谁告诉你是我把孩子做掉的?”

“这个话题我不想再谈!是不是你做掉的孩子已经没了,事实上,没有更好,因为我的心脏病是遗传性的,我就是遗传自我的父亲,我不希望我的下一代也像我这样饱受病痛的折磨。我受够了,也活够了,只是我终究还是欠了你,所以我在想怎么补偿。”

他认真地说着这些话,像是斟酌了很久。

我急了,抓着他的衣袖,“墨池,你干吗跟我说这些,是我对不起你,应该补偿的是我。所以不管我怎么对你好,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是吗?”他眸深似海,眼底掠过一丝恍惚,缓缓抬起手抚过我的脸颊,“你对我已经足够好了,我也应该对你好才是。只是我病痛缠身,说不准哪天就去了,留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我很不忍。我经常想如果我死了,你还会记得我吗?会不会我前一秒刚闭上眼,你下一秒就勾搭上了别的男人,你会像忘记祁树杰一样迅速忘记我,你会这样吗?”

“不,墨池,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不是你说的这种人!我爱你,你跟祁树杰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爱你!”

“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我伏到在他胸前,紧紧抱着他,“墨池,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他搂住我的肩膀,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耳根,声音忽然很遥远,“可我终究是要死的,唐医生都跟我讲明了,我即便保持最好的状态,也不过是再活个三五年,三五年而已啊,考儿!所以,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会尽量弥补你,把我对你许诺过的都一一实现,这样即便我死了你也会惦记着我对你的好,无论你将来跟哪个男人在一起,你一定记得我……”

耿墨池所说的兑现承诺就是给我一个婚礼,他要跟我举行婚礼!而且不容我拒绝,他连日期都定了,就定在4月1日。

“愚人节?”

“这个日子好记。”

当时是在外滩的一家餐厅,他给我递上钻戒,还有鲜花,兴许是灯光的原因,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你看,够正式了吧?”

我从小巧的丝绒锦盒中拿出钻戒,对着灯光轻轻晃动,晃得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么大,你也太暴发户了吧。”我无法想象这么一个大钻戒戴手上是种什么感觉。耿墨池说:“你戴上试试,看看尺寸合不合适。”说着,他拉过我的手亲自给我戴上戒指,然后抬起我的手,颇为欣赏地点点头,“嗯,不错,大小刚好。”

“可是你才出院就忙结婚的事,不好吧?”我还是有些迟疑。

“结婚的事都交给婚庆公司来操办,并不需要我们多费心。”他淡淡地说,又问我,“你是想在星城举行婚礼呢,还是在上海?”

“当然是星城,我的熟人跟朋友都在那边,而且离我家也近。”我转动着指间的钻戒,感觉太沉,还有点硌手,冰凉冰凉的。老实说我谈不上有多喜欢,可能是我很少戴首饰,对这类东西一向无爱。可这是婚戒啊,我得慢慢培养起对它的喜爱来。而目前我最头疼的是怎么跟家里说,以老爷子的暴脾气,他会接受我嫁给耿墨池吗?

耿墨池帮我出主意:“你可以先斩后奏嘛,生米煮成熟饭了,他们不认也得认。”我瞅着他直瞪眼,“我爸妈可是你未来的岳父岳母,你好歹也上门提个亲吧?”

“可以,你想要什么聘礼尽管说,我来安排。”耿墨池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我琢磨着他最近是不是太顺着我了,以前他可是最喜欢跟我抬杠的,现在怎么我说什么他都答应呢?我忽然很不安,却又解释不清这种不安来源于哪里。

那日跟瑾宜说起这事,她安慰我:“你是婚前恐惧症吧,明明幸福近在眼前却患得患失,这很正常,结了婚就好了。”

结婚的消息我最先告诉的是瑾宜,她是第一个对我表达祝福的人,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由衷的祝福,“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相信。”

我给了瑾宜一个深深的拥抱,“谢谢你,瑾宜。我答应你,一定会给他幸福!”这么说着,我却忽然哭了,无边无际的悲伤涌上心头,虽然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悲伤。

此后我又陆续将婚讯报告给樱之和阿庆,她们都挺为我高兴的,米兰显然已经知道了,接到我的电话时,语调怪怪的,“祝福你咯,你总是格外被上天垂爱。”

我默然,我知道我跟米兰已经回不到过去,但我从未放弃过努力,总觉得十几年的友情就这么慢慢淡下去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所以明知她对我早有隔阂我还是不遗余力地邀请她做我的伴娘,米兰答应得不情不愿,但好歹是答应了,条件是“礼服我不管的”。我忙说:“没有问题,礼服都是墨池请香港名师设计,你只记得抽空来量尺寸就可以了,还有礼物送哦。”

“拉倒吧,谁稀罕你的礼物。”

“哎哟,米兰,你知道我最想得到的就是你的祝福。”

“我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我们十几年的友情呢。”

米兰当时沉思了会儿,叹口气,“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呢?考儿,我自认不输你,无论是外貌还是别的,可是我的境遇就一直不如你,我始终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你总是不经意就得到了。考儿,我真是嫉妒你。”

米兰自始至终没有对我说过祝福,我多少有些失落,但后来我也安慰自己,我和耿墨池从一开始就不被人看好,即使我们现在即将步入婚姻,恐怕还是得不到太多的祝福,包括我的父母。一听说我要跟耿墨池结婚,老爷子在电话里暴跳如雷,我的话还没讲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祁树礼获知我婚讯后给我打了个电话,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直接跟我说:“考儿,为什么你要嫁给一个深深伤害过你的人?你觉得他能给你幸福吗?”

“除了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给我幸福!”

“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我知道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你选择这条路,但我是不会祝福你们的,我还是那句话,耿墨池给不了你幸福,他只会给你带来灾难!他就是你命里的灾星!”说完祁树礼也把电话挂了,根本不给我反击的余地。

我知道祁树礼是真生气了,但他生气与否我根本不在乎,得不到祝福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是要在一起的,除了死亡,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我当然没有把跟祁树礼通电话的事告诉耿墨池,只把我邀请米兰做伴娘的事跟他讲了。耿墨池当时正要去赶一个应酬,他从更衣室出来径直走到卧室的落地窗边,逆着光,白色衬衣完美地衬出他英挺的身形,他边扣袖扣边听我说话,翡翠袖扣在阳光下尤显得玲珑剔透。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穿白衬衣穿得这么好看,清隽冷冽,气质逼人。

“米兰做你的伴娘?”耿墨池转过身来,微微眯起眼睛。

那一瞬间,他深邃的眼底又掠过一丝恍惚。他最近总是有些恍惚,跟他说什么,他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不过他好像对米兰做伴娘这件事很满意,连连点头,“不错,你们姐妹情深,她做你的伴娘再合适不过了,我没意见。”

“那伴郎呢?”

“韦明伦。”

韦明伦是耿墨池的经纪人,也是这么多年他私交最好的朋友之一。韦明伦也是学音乐出身,曾留学日本,回国后还在某国家级乐团拉过提琴,不过很快就出来单干,开了家文化经纪公司,耿墨池的演出事宜都是韦明伦负责打理的。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很好,很和气,很有风度,任何时候看到他总是笑眯眯的,耿墨池让他来当伴郎,确实蛮适合。

婚期定下来后,我跟耿墨池双双返回星城,住进了耿墨池先前买下的一栋临水别墅。听耿墨池说,这栋别墅很早就买了,一直在慢慢装修,年前才装好。现在用作婚房,算是派上了大用场。那房子所处的小区叫“彼岸春天”,地方有点儿偏,靠近县城,但环境很好,小区内花园曲径,小桥流水,泳池球场,一切代表美好环境高尚生活的东西在那里全都可以感受到。

耿墨池买的那栋房子叫雅兰居,风光无限好,房子前面就是个人工湖,后面是一片绿茵地,两边也都是花园,每一面窗户都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致。

房子的造型很简单,两层楼,外墙是很好看的砖红色,一楼有一整面墙是落地窗,正对着人工湖,坐在窗边,窗外湖水的碧波就在身边荡漾,感觉非常惬意。我第一次去看房子就喜欢上了这地方,楼上楼下转悠个遍。不消说,以耿墨池的挑剔,房子装得极尽奢华,厨房是开放式的,窗户正对着外面的绿茵地,我想象着做菜时的心情一定会很好。

楼上的布局也不错,主卧室有个大露台,站在露台上能看到下面的湖水,书房在主卧室的隔壁,也有一面落地窗,光线很好,透过窗户可以望见隔壁的那栋房子,距离很近,如果跟邻居打招呼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的。哦,对了,那栋房子叫“近水楼台”,湖对面还有栋房子,叫“在水一方”,似乎都跟水有关系,看得出来设计者很费了点儿心思。

“这房子的产权是你的名字。”耿墨池那天好似漫不经心地跟我说起这件事。我诧异,“为什么是我的名字?”

“我送给你的,算是结婚礼物吧。”

“你不是送了我戒指吗?”

“不一样。”耿墨池并不愿多谈。

晚上我们在二楼卧室亲热时,我心里又腾起那种莫名的不安。我总觉得耿墨池对结婚这件事并不是很投入,他从不过问任何细节,我征求他的意见,他也从不反对,他的态度就是没有任何意见,好像这事跟他没有关系似的。但是他又表明非结婚不可,而且日期都不肯改,执意要定在4月1日。

“你怎么做爱都这么心不在焉的?”耿墨池一用力,将我抵在了床头,我疼得直吸气,“我有……有心不在焉吗?”

“你明明心不在焉。”

“我在想婚礼现场的装点是用白玫瑰还是粉玫瑰。”

“拜托你专心点儿,我们这是在做爱!”他像是恼怒了,越发用力地冲撞起来。这也是他最近情绪反常的一个表现,有事没事就翻来覆去地折腾我,好像在发泄着什么一样,有时候我担忧他的身体,他会更加恼怒,我根本提都不能提。

我变得有些怕他,经常半夜醒来,看着他站在卧室露台上抽烟,心事重重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像是一个谜,我越想看清他离得越远,明明就在我的身边,我伸手就可以触到,翻身就可以拥抱,却感觉他那么遥远,他深黑如夜色的眼眸里,常常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特别是他坐在书房发呆的时候,他身上有种万劫不复的气息让人害怕,冷冷的,让人不敢靠近。我不明白他这决然杀戮一般的气息来源于哪里,即便我们在床上赤裸着激烈交缠,我感觉我跟他之间仍像是隔着一个玻璃罩子,感官的刺激和快感替代了曾让我们心驰神往的灵魂共鸣,我们再也达不到过去的心神合一,也许他的心神早已分离,而我却蒙在鼓里……

让我意外的是,祁树礼竟然登门来拜访了,拎了一大篮水果,态度倒是很诚恳,左一句抱歉右一句Sorry,我当然也要表现得大度点儿,表示不计较。

但我看得出祁树礼明显有话要说,兜兜转转他试图往正题上引,我就是不接茬。沙发上放着雅兰居的楼盘画册,祁树礼无意间瞄到,拿起来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你们买房子了?”

“是啊。”

“这个小区还不错,耿墨池倒是挺有眼光的。”

“他的眼光一向不错,艺术家嘛。”

祁树礼于是笑了,他将画册放下,认真地看着我,“考儿,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了,毕竟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大事,你有权利选择跟谁共度余生,从我内心来说我当然希望你能幸福,都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说耿墨池的不是,这只会惹你不高兴,是吧?”

“你既然都知道还说什么!”

“听我说完嘛,我的意思是事已至此我只能祝福你,但我不会祝福他,因为我仍然认为你的幸福不是他能给予的。无论你跟他结婚后受什么委屈,我都是你坚强的后盾,任何时候只要你有需要我都会第一时间站在你身后保护你!”

我被气乐了,“听你这话,好像是等着我跟他散伙咯?”

“话不能这么讲嘛。”

“你就是这意思!”

“考儿,这种时候如果我说那些场面上的话是很虚伪的,没意义,我本来就不看好你们,为什么要说违心的话?”

我冷笑,“因为我跟他在一起让祁树杰泉下蒙羞了是吗?”

祁树礼微怔,又笑了起来,目光变得深邃,又有一瞬间的迟疑,“你知道就好,但对我来说这不是关键,我不愿祝福你们跟我弟弟没有太大关系,至少现在是这样,我是完全出于一个男人的立场不能接受这件事情。”

“男人的立场?”

“是,我现在更愿意自己是一个普通的爱慕你的男人,而不是你的兄长,我承认我嫉妒耿墨池,我吃他的醋,所以我很不乐见你选择他。”祁树礼说完自己也愣了下,看着我,憋着劲儿又一口气地往下说,“考儿,坦白说我也没想到我会喜欢上你,我已经很久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了,所以就算你不高兴,我也不会隐藏这份感情,现在你还没跟他正式结婚我还有资格表白,对,这就算是我对你正式的表白了,我很高兴我终于有勇气说出来……”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很佩服自己没有暴跳如雷。我抬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我见过无耻的,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你现在可以走了。”

“你还没邀请我出席婚礼呢。”这家伙一门心思要无耻到底了。

我只觉心口突突地跳,差点儿背过气,“什么,我邀请你出席婚礼?你做梦,我肯定不会邀请你!”

“那我更要去了。”祁树礼呵呵一笑,彬彬有礼地起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回头我跟耿墨池说说,让他邀请我也行。”

我抓起一个靠垫就扔过去。

祁树礼早就逃之夭夭,门已经被带上。

幸亏他跑得快,他要再多停留一秒,我不敢保证我不会去厨房摸刀,虽然老早就知道他对我的心思,但这么直白地被他说出来还是第一次,这就意味着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今后想装瞎都没可能了,都生活在一座城市,避无可避,这才真是让我恼火。

两天后的晚上我跟耿墨池在餐厅用餐,他还是显得心事重重兴致不高的样子,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说:“祁树礼今天给我打电话,说要我邀请他参加婚礼。”

我正在吞一个蘑菇,差点儿被噎死,“什么?”

“我已经答应了。”

“……”

我呆若木鸡,蘑菇还卡在喉咙里。

耿墨池淡淡地扫我一眼,“不用吃惊,这么重要的时刻我当然希望他见证。”

我咳嗽起来,吃力地咽下蘑菇。我看着他,像忽然不认识他了似的,这男人已经让我越来越陌生。我克制着一触即发的火气,“为什么要他见证?”

“因为我想。”

淡淡的一句,冷酷至极。

我能感觉得到,我握着叉子的手在轻微发抖,但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我知道再多说一句肯定又要吵起来,马上要结婚了,保持好心情很重要。

可是看着耿墨池阴沉的脸,我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我又有了那种强烈的不安感,近在咫尺的距离,我却无法触摸他的心。他凝视我时幽暗的眼底看似平静,却能听到一种类似深谷之中激流涌动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激流来自何方,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眼前我所看到的他就像是幻境,眨眼工夫便会消失。到底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让我这么不安?

谜底终于揭晓,在婚礼这天。

正如我曾经憧憬的一样,整个婚礼都是按我的设想布置的,从酒店门口一直到礼台铺着长长的红地毯,现场白玫瑰和粉玫瑰装点成花的海洋,我跟耿墨池的巨幅照片悬挂在最显眼的角落,现场还特意装上了一个巨大的电子屏,播放着由专业音乐人制作的MV,每个画面都是我们从相识到相恋的甜蜜瞬间。

当米兰跟随着我进入现场时,也被这童话般浪漫华丽的婚礼震慑住,有一瞬她的表情很复杂,附在我耳边说:“你真够高调的。”

“这辈子就这一次了。”我巧笑倩兮间,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我透过垂下的头纱看到,礼台上站着的正是我的新郎,一身黑色礼服,胸配粉色玫瑰,站在台上恍如站在世界的中央,霎时间光芒万丈。这一刻我再也看不到其他人,我的眼里、心里只有他。

他缓缓走下台,向我走来。

伴郎韦明伦也是风度翩翩,尾随在他身后。

还没到正式仪式,我就哭成了个泪人儿。耿墨池一直微笑着将我迎上礼台,因为灯光太过耀眼,台下一片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掌声中无数张面孔无数双手在不断地重叠,我想是我太紧张了的缘故。

“别哭,要笑。”米兰在旁边小声地提醒我。

司仪在按程序进行仪式,这时候我已经适应了灯光,我本能地在台下宾客中搜索我熟悉的面孔,首先看到的是台里的同事,来了起码有三四桌,阿庆和大毛他们坐的位置离礼台最近,拼命鼓掌。而在她们旁边坐着的是樱之,也在由衷地为我鼓掌。我对她们回报以微笑,朝她们挥挥手。而就在我转过脸看向另一边时,居然看到了祁树礼也赫然在座,西装革履的,坐在那一群人里格外的气宇轩昂,他并没有鼓掌,只是斜睨着我,那样子就像是在看戏。

我马上移开目光,我不想看到他,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这时仪式已经进行到宣誓,司仪问耿墨池:“你愿意娶这位白考儿女士为妻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耿墨池沉吟片刻,点头,“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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