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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冬天,在鄂西山里显得格外苦寒。

那时的冬天是有大雪的,且下起来就一片苍茫;漫天的离愁别绪,很容易就堆砌出一种阻隔——整个利川都与这个世界无关了,孤悬高原之外,如弃儿一般荒凉。那时的河流也会结冰,乡下孩子可以将家里的板凳搬到冰面上,翻过来做成冰橇,轮流坐在上面,其他的孩子一起拉着他疾滑。

我在我的窗口就能看见这样的画面,一个孩子侧翻出去,翻出一串童年的浪笑。这些贫困山里孩子的简单游戏,翻出的正是我记忆中的欢乐。而我和雯,多是这样成长的——简单、纯净,在那个乱世的武斗硝烟之外,也曾这样天真无邪地悄然生长,不知不觉就长到了要爱要哀愁要纠结要迟疑要理性要偷泣要分别的年龄……我和女友小雅的通信,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大雪封山的时候,邮路就会延迟,城里人往往并不知道山里的艰难,屡屡迟复之后,接二连三地会跟着寄来一些怨责。那个年代,基本没有可能打电话,除非天大的事情,有可能去邮局排队发电报。三分钱一个字,乡下邮电所用电话传到县城,县城邮局才能像谍报站的特务那样,嘀嘀嗒嗒地帮你把昂贵的问候发到省城去。而那边的邮局还得对着密码本,一一翻译出来,再派人送到对方手上。

漫长的暌违确能造成疏离,那个年代很多分往两地的恋人,最终多成了怨偶。真正一往情深的,则必须要有一个放弃自己的地方,设法求人,争取调动,再奔往另一个的所在。大城市调到小地方容易,乡下的那个人要进城,远比今天要艰难万倍。也有万里风尘一路追赶放弃都市而来到乡下的,一旦婚姻最后离散,则永远地远离了从前,懊悔终生的也是常见。

我无法从丽雯这里确认关系,甚至反而被她鞭策驱逐,只好开始面对放弃,面对离别,面对完全不可预知的未来。如果她是一个纯粹陌生的乡下女子,我也许有勇气直接表达,或者更加生猛地追求,甚至耍赖一般地疯狂去爱去要去索取。但正因为是同学,且是你一向私心仰慕怯怯珍惜的女人,却生怕点滴的不恭,就打碎了你一生的宝藏。

于是,在这样首施两端的所谓爱中,我似乎只能随波逐流。这艘命运的扁舟,你并不是它的舵手,你无处靠岸,只好任意东西。小雅知道我将回城工作,仿佛感觉到又靠近了她一步,自然是非常高兴的。她的来信开始鼓励我明年考研,甚至希望我这个春节寒假,可以去省城面见她的父母。

调令已经来了,书记和我客气地谈话送别,交接工作业已完成,但我还是走不了——因为突如其来的又一场大雪,封山了。公母寨去城里,要翻过一个很高的垭口,到了冬天,那里就很容易路面结冰,带着铁链的车轮都会打滑,常常出现车祸,慢慢地就没人敢走了。别人都急着送我上路,只有我心中窃喜,这样还能与雯多相处几日;哪怕并非天天见面,但同在一个小街的两头,似乎也算是对她的一种陪伴。

在这个冷火秋烟的乡公所,只有我和老田,混成了朝夕相伴的忘年交。他的青春和爱都已远去,每天在柴灶锅碗之中,不言不语地陶然于他的晚福——他常常感叹他的晚福,觉得终于不被批斗、歧视和饥寒交迫,这简直是党中央的恩赐。他一点也没想过他悲剧一生的真正原因,如果要说怪责,他偶尔在酒后会唠叨几句,说当年那些同事太不仗义了;明明是请他抄写的大字报,最后都栽赃到他头上。

老田也知道我要走了,天天夜里把火塘烧得明火执仗的,用他特有的这种温暖,来为我饯行。他这样一个平反的乡村“右派”,现在这样的杂役身份,每月的工资远低于我这个大学毕业生。因此我买来的酒,总是要请他酩酊的。平时我在他面前,虽曰老少同事,但他自知身份之差,总是拿我当干部,他保持着一个杂役工的恭谨。我是不肯有半点这种差别心的人,也回敬以礼,所以他总是在酒后要念叨我的友好,也因此总能看出他的惜别。

那晚的庭院,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仿佛一种失传已久的笑声。山垭口上一轮寒月慢慢飘将出来,照得大地山河一片明白清亮。老田怅然若失地站在院中,对我欢喜又含着忧愁地说:天就要晴了,再过两天,寒风崖垭口的冰雪就能化了,你就该走了……我说老田,以后进城,记得找我耍,我还请你喝酒。

老田搓着自己皴裂的手笑着说:嗯,嗯,好的好的,进城,我还没进过城呢。也不晓得进城去干啥,呵呵呵。

我心生出一种寒凉,我看着这个民国遗存下来的乡村底层识文断字的人,如今已经完全被风化成了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人,为他的无辜和命运深感伤悲。我拉着他说,进屋吧,今晚我陪你好好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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